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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泪
第一眼看到她时，我便面如死灰。
一
“你看她的身子那么单薄，就是一阵风也能把她刮倒了；她的手腕齁细，手指像筷子似的；她的脸也那么苍白，没有一点葆色，说话时嗓子里还有重音，她的身上一准有病！还亏了你和她见了那么多次面，把她夸得什么似的，你的眼长哪儿去了。”
那天晚上，当我又一次忧伤至极地把只言片语划在日记上时，母亲推开了我房间的门，满面哀怨地对我说。
本来我以为见到雪悦，母亲一定会非常满意的，却不料竟说出这样令我毛骨悚然的话来。我呆呆地看着母亲，不由感到一阵的后怕，她所言及的雪悦，像极了聊斋里美丽的女鬼，而我与雪悦相会的时候，大多都是在夜里。
那时正是冬天，在寒冷的夜晚，我总是拥着她走遍县城的每一条大街。在橘黄色柔和的路灯的光晕下，贴着她花朵一样微笑着的脸庞，我大声而拙笨地唱着一支支古老的歌谣，我一点也不在乎旁边那些探索或是讥笑的目光，我从没有那样毫无顾忌地放纵过，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欢乐和骄傲。
我告诉她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开心时刻，她又一次问我那天为什么哭了，我笑着告诉她那是因为高兴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
我们就像一对两小无猜的孩子。
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第一次拥她入怀的，只记得开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局促，记得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坦白地告诉她自己感到很怕她。
冬夜里县城里寂寥的花园里的石凳是那样的冰冷，每一次都是她把事先暗自准备好的报纸叠放在上面，然后请我一起坐下。而我总是与她保持着距离，就像我们的周围正有许多人，就像有许多的人正在目不转瞬地看着我们一样。
我不敢对她做任何表示亲近的动作，我怕她会把我看成一个轻浮的男人，我怕我紧张笨拙的动作会引起她的讪笑，我怕会引起她一丝一毫的反感。我一直在顾左右而言它地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甚至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出现空白和沉默。
而她却总是唉声叹气，她问我一个人在老是失眠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她说最近一段时间她老是失眠，她会在每一个深夜中醒来然后再难以入睡；她让我猜最近她老是在日记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她告诉我她也经常写日记。
她说她也早就猜到我一定也是腊月生人，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冬”字。有时，她喊我“冬豹”时总是把两个字顿开，那时她总是樱唇微扁，嘴里像含了一块巧克力，她充满自嘲的笑意的目光里满是挑衅。
她总是嫌我约她见面的时间相隔得太长，她说天天都想见到我“你想见我时便过来，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等过你。”有一回当我把她送到她家胡同口，又一次约她三天后见面的时候，她先是若有所失地沉默着，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然后又灵机一动地踮起脚轻轻对我这样耳语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大声笑道。
但她已笑着头也不回地飞回家去了。
第一次的见面，也就是在她家里。那是三间低矮的砖瓦屋，偌大的空荡荡的院子，当我借着微明的夜色尾随着媒人第一步迈进她家堂屋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她。她正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听到开门声她扭过头站了起来，当她笑着把衣目光从媒人转向我时，四目相接，我一下子面如死灰。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毫不合身的很俗气的红上衣。
是的，她打扮得非常俗气，像一个最不会打扮的乡下姑娘，但这却丝毫也掩饰不了她眉目间那超脱凡俗的气质。
就像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突然看到那穿过了乌云的阳光一样，我感到她妩媚嫣然的微笑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我赶紧把目光移开，我不敢正视，我甚至不敢祈望这个微笑的如此迷人的姑娘便是我今晚要见的人。
而媒人也没有对我们单独引见，只是把我介绍给了同样也站起身来的她的父母。
而媒人就曾对我说过，她唯一的小妹正在外地打工。
在手脚利落地给我们冲上了茶后，她轻轻调低了那台正在播放新闻联播的黑白电视机的音频，然后便长时间地躲近了用纤维板做成的简易隔墙的东间里。
这一切都是我用视线的余光感觉到的。
中西两间并作的堂屋，靠西墙的明眼处摆设着一张床，上面叠放着两床被子。其余是一些再无法简陋的不可短缺的家庭用具，每一件都在显示着一种寒伧的意味。我就端坐在通往东间内门的北边，一个弹簧塌陷的沙发上，背靠着那纤维板做成的隔墙。
字斟句酌地回答着她父亲不时的垂询，我突然产生了想装作不小心的样子一下把那堵纤维板隔墙给推倒的冲动。我想此时此刻她一定正笑着在隔壁静静的偷听。我直觉到她含羞带怯的躲避不过是一种做作，或是她守旧的父母不遗余力的家教所得的硕果；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丝毫不以我的出现为意。
但我还是暗暗喜欢她所选择的这种早已不多见的相亲方式。
我切望着能再次见到她。
再次的出现是在给我们再次斟水的时候。
泛着热气的茶水从倾斜的茶壶嘴里划着优美的弧形流进了我旁测茶几上的茶碗里，她正浅浅笑着，双手捧着茶壶，目光却正在斜觑着我，直到捉住了我屏住呼吸想装作漫不经心的偷看她一眼的视线。
她苗条的身躯微微前倾，她与我近在咫尺，她的目光温暖而多情，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笑谑。
她的目光并没有一丝回避的意思，我木然垂下了眼，我的表情冰冷，就像在大街上看到了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陌路人的微笑一样。看到她毫不经意的打扮，我甚至为自己着意的西装革屡感到懊恼愧恧。
没有人注意到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屋里的谈话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躲过了她的目光，我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再与她相遇，直到她又一次躲进了里屋。
她又一次躲进了里屋，不过与上次不同，随即我便听到里面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原来屋里还另外有人。不一会儿，她便从内里搀扶出了一位身材伛偻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媒人介绍说，这是女孩子的奶奶。
与谈吐迂缓的她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太君言词开阔，刚一落座寒暄，她便开门见山地对我申明了自己的意愿“要是这门亲事成了，希望你能常来走动着，因为我们家就她和她妹妹两个女孩子。——”
“奶奶！？”正站在她身侧的孙女小声地娇嗔地打断了她的话。
虽然我不动声色地唯诺着，但心中却丝毫不以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的话为意，而且我已看到了，女孩的父亲脸上也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情，——他了无痕迹地改变了话题。
当媒人提议要走的时候我也站起了身，同时我又一次用不含任何表情的目光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她正站在她奶奶身侧，一直没再躲避。我想这也许是我能看到她的最后的一眼了，她只是一只偶尔逗留在我眼前枝头上的美丽的鸟儿，随时都有飞走的可能，而我却没有任何的办法挽留她从我的眼前消失。
——也许明天媒人就会带着惋惜的神情对我说一些表示遗憾的话。
我看到她似乎也正有些焦急的把目光向我投来，她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她似乎也在一直不时地看我。
“不再坐一会儿了。”女孩的父亲客套着站了起来。
“不了。”
“——该让他们单独说说话不？”也许是受到了某种催眠，同样也站起了身的老太太突然突兀地说，她的一只手拄着拐棍，浑浊的眼扫视着在场所有的人；女孩子正搀扶着她的胳臂。
屋里送行的气氛和微笑一下子凝固了，在刹那间似乎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女孩的父亲同媒人面面相觑着，我迟疑了一下，随即走向了门外，我想也许他们需要再酌商一下，需要我的回避。
但是弄巧成拙，大概他们以为我已执意要走了，便都送了出来，我也只好将错就错地再次转身走向了院门。
女孩子也送了出来，借着在院门外再次道别的机会，我的目光又与她相遇了。她也正默默地看着我，但我想她只是在送媒人，我甚至不敢祈望自己近乎冰冷的神情已博得她的好感。
“如果让我给她打分的话，我打一百分！”在回途的路上，我径直对媒人说。他是位退休教员，与我同村，我喊他王大爷。
——回到家里，当我把这说与母亲听时，她笑我口没遮拦，一点也不懂得含蓄。
王大爷笑着说“看来她对你的印象也不错，”因为在刚才我们走出胡同口，他发现车胎没气，又单独回去给自行车打气时，他见她很热情，并张罗着说他可以先骑她的车子。
但我私下里以为，那是因为他是他们家亲戚的缘故。
又一次的见面是在天后的晚上，王大爷说这次是特意为我们安排了单独说话的机会。我不好苛责他作为媒人的蹩脚，而且他也早已说过，这是他有生第一次说媒。
而且那正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感激年迈的他为了我而在这寒冷的夜晚奔波。
依旧是又尾随着他再次来到她家，依旧是落座后的寒暄，不过是更亲切了些。我依旧是坐在那个弹簧塌陷的沙发上，想着单独谈话的契机该怎样开始，是不是像以往所经历的那样，女孩的家人同媒人都躲出去。
女孩穿着一件使她的身材显得更苗条的紧身的灰色毛衣在屋里穿梭着，她又从里屋内拿出了一件鹅黄色的样式新颖的羽绒服。
“外面冷，你不先喝碗汤了？”见她穿着羽绒服，她的母亲扭过头问，——那是位瘦弱质朴的农村妇女，她刚刚给我们倒上了茶，正忙着在靠屋门的火炉前做饭。
我猜想着她要去外面干什么。
“不了。”她简短地回答着，一面在西墙的床沿前的灯光下试穿着，对着安放在床侧立橱上的穿衣镜。大概是拉锁坏了，她的母亲也赶快过去手忙脚乱地帮忙，好一会儿，她才穿好了那件使她更加光彩照人的羽绒服。
然后她便径自地走向了我。
“咱们出去走走吧！”站在我的面前，她旁若无人地向我提出了邀请；她的表情严肃，目不转瞬地看着我。
“嗯。”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我还是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我略向分坐在八仙桌两旁的她的父亲和媒人微微弯了一下腰。
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开始。
她已走向了门外。
在院落里，她略为迟疑了一下。
“咱们是走着！还是骑车子？”她停下来转过身问我，她的身高适中，她直直地看着我，她的声音有些发嗄，但是很轻快。
“在你吧！”我面无表情地说。
“走着吧！”仿佛早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她毫不迟疑地说，同时又转身向外走去。她的脑后留着一束马尾，她的脚步和声音一样轻快，仿佛正赶着要去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胡同里一片昏暗，我们一声不响一前一后地走着，我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氛围是如此的熟悉，我感到其实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仿佛前生来世，我就同她这样心知默契地走过，在这样昏黑的夜里，在这样静寂的氛围里匆匆赶着路；她那如此令我动心的微笑，她轻快而发嗄的嗓音，她毅然决然的神情，她默望无言的目光，都是我曾如此熟悉和见识过的但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错觉，她仅仅是个与我见了一面的陌生女孩子。
当刚走到胡同口面临那条东西大路的时候，她又一次止住了脚步“咱们是往东还是往西？”她又一次回过头看着我。
“在你。”我同样直望着她。
“往东吧！”仿佛只是象征性地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她又毫不迟疑地说。
往东是城区的郊外，深邃的夜空星光灿烂，日间刚刚下过了雪雨，雪雨过后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她随即又向东走去，不过放慢了脚步，与我并肩同行。有好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作声。
仿佛阔别经年的故友，都在寻找着直接切入的话题。
路上并没有行人，但我却感到自己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单独和你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些紧张！”终于是我先开口说。
“是吗？”她莹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从侧面偷眼看她，她的眼角眯成了一角细小的豆芽缝，她是单眼皮。
“嗯，我对过很多次像，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给你的印象怎么样？”我的表情漠然，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感到你不苟言笑。”大概是没料到我竟会这样开门见山，她略为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轻声说。
“噢！不止一个女孩子给我下过这个定义。她们都对媒人说，怀疑我是一个先天性痴呆者。”我苦笑着。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爱笑。——我觉得很奇怪，好像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你。”她慌忙解释道，又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有同感，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都有点惊呆了。”我说着，我想这虽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但我也的确有这种感觉，当时就像挨了一闷棍。
“你从前在感情上有过什么纠纷吗？”沉默了一会儿，我才又问。
“没有。”
“不可能吧？”
“噢，以前我们厂里曾有个跑业务的男孩子几次三番地找过我，但我对他没什么感觉。”
“前天我在你们家的茶几上看到一本散文诗，那是你读的吧？”
“嗯，那是我借的别人的——”她有些讪讪地说。
“你读过泰戈尔的诗吗？”
“没有，你读过？”
“曾经就有人这样问过我，她还对我说，‘她觉得读他的诗就像在天堂散步一样。’”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喃喃地说。
柏油路的两旁是麦田，远处隐没在幽昧不明的夜色里，我与她信步走着，而每一次都是我先挑动话题；不知不觉中，我们已走出了好一段路了。
“咱们回去吧！”她突然停了下来，打断了我自顾自的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上了我的心头，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我扭过头看着她，这时才意识到，已有好一段时间了，她都有点欲语还休不耐烦的样子。“——怎么，你害怕吗？”我柔声地问，我的脸上一定带着失望已极却又切望的神色。
“噢！前面那座桥下是枪决犯人的地方，很少有人敢在夜里经过那儿。”她对我解释道。
顺着她不安地目视的地方，我看到在不远的前面，隐隐约约一座桥的两侧，影影绰绰的高大的树的暗影在夜色里就像狞笑的魔鬼似的正猛地向我们这儿扑了过来，我一下子头皮发炸，仿佛一盆雪水兜头浇了下来。
我记得自己从前也曾走过那儿，并且也曾听人说过那儿是个恐怖的地方，却没想到今天竟在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这儿。
我听到了嗤嗤的笑声，那是从我的口里传出来的。
她吃惊地看着我。
“噢，这两年我从不怕走夜路，但今晚却被你吓坏了，这可能是和你在一起本来就特别紧张的缘故！“我笑着说。
她也不由笑了起来。
我们又走了回去，在遇到一个北向通往田间的小路的时候，我试探着问可以往那边走走吗？她欣然答应了，她说对这儿很熟，可以绕行回去。
“让我为你唱支歌吧？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便有这个愿望。”刚刚走到那儿，为了缓和一下刚才的心有余悸，我又笑着说。
“洗耳恭听！”她笑着回答。
四下里悄无一人，只是回荡着我凄清的歌声，那是一首带着淡淡忧伤的歌曲，是校园民谣上的青春，我经常用吉他弹唱这首歌。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没有谁暗示我那相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象一个美丽的童话。
“允许我为你歌唱吧今后我夜夜都难以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把在眼泪里我能自由的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下，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想要开始回家。
“在那片金黄的山坡我将埋下我所有的歌，等待着有一天它们在世上传播。”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流逝的风流逝的梦流逝的年年岁岁。”
“唱得真不错。只是你唱得太伤感了。”她有些黯然地说。
她告诉我她也喜欢唱歌，下了学后才喜欢的；当我让她唱一首的时候，她却笑着不肯，她说自己五音不全。
当我只言片语地告诉她，自己从前曾经历过一段感情的时候，她说她早就感觉到了“特别是从你刚才的一句话里。”她低下了头说。
“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和你能拥有一个没有阴影的开始。但无论今后如何，能认识你都使我感到今生有幸！”我淡然地说。
“——我觉得你挺坦率的！”她微笑说。
“不止一个人这样评价我，可是也有人曾对我说‘坦率也是一种阴谋！’”我冷笑着说。
“阴谋有时也是善意的！”她笑着接口“那，她现在呢？”她又低下了头，小声地问。
“结婚了。”
“结婚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愕然抬起了头，或许她是诧异于我的口吻是那样的平静。
“”
“其实有些事不能强求。”见我并没有作声，她似乎有些轻松，又半是安慰地说。
“但我却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能放弃的，比如说感情，它们才是人生最美好的”
虽然如此说着，但我的内心却充满了愧疚，我想她满可以这样对我说“噢！原来我只是你万不得已后的开始啊？”那时我将无言以对。
面对着她，我的心里充满了自卑，就像一个残疾人在追求体质健全的异性时所产生的自卑一样，不同的是，我是心灵上的残疾，假如她能一眼看到，我想她一定会不屑一顾的。
但她再没有追问我什么，或许她也已看到了我的内心敏感脆弱，她不愿使我难堪。
“对于这桩媒我没有一点意见，我甚至觉得我们以这种方式认识有点可笑，就像我们原本就是相熟的。”
“我也有同感，不过婚姻毕竟是终身大事，不能太草率了！还是等相互了解一段再说吧。”她微笑着对我说。
其实我也不无想窥测一下她的想法，因为母亲早曾建议我推了这桩媒，她说打听到这个女孩的家境不尽人意，父母身体都体弱多病，而且就在前一段时间，她也害了一场什么大病。
但听到她如是说时，我的心里又怅怅的。
“咱们回去吧，你家里会挂着。”我轻声说。
“嗯！”她答应着。
在回途中，由于日间刚下过了雨，田间的道路泥泞，她又一次提醒我走好，竟轻轻拦住了我的腰。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雪悦，她猜我一定也是腊月生人，因为她从王大爷口中得知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冬”字，她主动地对我说。
她说她二十一岁，我告诉她自己比她大两岁，她笑着说她早从王大爷那儿知道了。
“今晚我对你说的话你可别对别人说啊。”我轻声对她说，我担心她会把我类似荒谬的话告诉家人。
“我对谁说啊？”她眼波流转，笑着揶揄。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兴奋极了，直到了她家门口的时候，才猛然记起了应该主动约她下次见面，不应再麻烦媒人，仓促之间，我便约她后晚在她们村口见面，她笑着答应了。
回到了她家，我敷衍了一会儿，便再坐不下去了，见媒人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我只好站起了身。
“回去晚了，怕我母亲惦着。”我对他们说。
听到我的话，他们全笑了，而雪悦的抿嘴一笑更令我脸红。也许他们都觉得我的托词类似女孩子的口吻，但我的确很少在深夜里晚回过，自从父亲去世后，即使偶尔晚回一次，也总是先到母亲的房里问安。
而且我想他们也许早已从王大爷的口中知道了，我与母亲相依为命。
日记
十一月十六日：
我的心渴望着你，如同渴望着水与空气，我曾对你说过的“也许我会发疯的，也许我会同样死去。”
假如那支燃烧着的生命烛火摇曳的全都是痛苦，为什么我们不将它轻轻吹熄呢？假如它流下的全都是泪水。
十一月十七日：
前几天王大爷来提媒。
今天母亲告诉我，说她已托人打听到了那个女孩子的情况，说她家境困难，且无有兄弟，父母又都体弱多病。
母亲说担心我以后难以负担两个家庭的担子，她建议我推了这桩媒，不必去对象了。
但我说王大爷盛情难却，不防见一次面再推也不迟。
十一月二十二日：
今天晚上，我的心又处于狂喜之中，我找到了你，令我心醉神迷的女孩子。
正如她说的一样，第一眼与她的目光相遇时，我整个人都惊呆了，那么熟悉而又令我心醉神迷的微笑，通过昨晚的谈话，我看出了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雪白的脸庞，轻快的声音，毅然决然的神情
而我的内心却滋生出了一种本能的害怕，在经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之后，我怕又一次遭受命运残酷的折磨，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害怕和拘束。
因为我感到她是那种轻易便会让我意乱情迷的女孩子，她浅浅的自嘲的嫣然一笑是如此的超凡脱俗，清纯丽质。
她冰雪聪明，不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言而不发，忍辱负重，根据打探到的消息，听说前一段时间，因为她的厂长故意刁难苛责她，她便毫不辩解地愤然离去，也许就因为这，事后她才生出了一场病，把我们早已约好的对象时间推辞了一个月。
我想起了妍最后对我说过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当时我只是沉默着，我想这话是她对自己说的，而没想到，她竟是对的。
雪悦说她在服装厂的临时工作也非长久之计，她有什么打算呢。
是否她只是想试探我的话，因为她一定早就从王大爷口中得知了，我不过是一个靠出苦力而过活的人，她之所以不直接开口相问，只是不愿伤害我的自尊。
而我一无所言，我情愿这样生活着，终日风吹日晒蓬头垢面汗流浃背地在工地上做着苦工。
十一月二十三日：
你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好，今天晚上，我们彼此都有所失望，我已感觉到了。
我领你去了我曾经和妍相会过的地方，城区西郊的那条小河旁。两年前，最后一次，她曾陪我在这儿消磨了整整一天的时光。那时在我的面前，她几乎快乐成了透明的女孩子，而最后分手的时候，她却逼我再不要去找她了而她知道，对于爱，我绝不是一个一味纠缠的人。
但她却彻底改变了我。
我只告诉你，从前我经常一人来这里。
也许我不由自主的发呆，我的抽烟，你已从中觉察到了什么，你对此不满却又不愿相问。
今天晚上和前天晚上见面时的反差很大啊，我们之间的沉默，已换变成了某种隔阂，但我们都不愿捅透它。与你在一起，我无法走入那种境界，那透明的宫殿。
十一月二十四日：
曾经想要自己的生命每一步都走向真诚，迈向永恒，用诗的性灵去触摸人生，汲取美的玉液。
但最后的一道防线早已完全崩溃，面对着泛滥成窄的河水，我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十一月二十五日：
今日与雪悦相约去了的葛石镇，在她家门外的胡同口碰面，早晨八点。
前天晚上，她对我说这一段时间她一直闲呆在家中，这并不像王大爷所说的她白日里没空，于是，我约了她。
但当我骑着单车走到了她家胡同口的时候，却首先看到了她父亲正站在那儿，这使我感到十分尴尬。他邀我进了家，我以为我们的约定遇到了麻烦，但并没有，她只是把此事告诉给了家里。
我等着她吃过了饭，我们骑着单车来到了葛石镇的凤凰山下，我告诉她就在今年夏天，我曾独自来过这儿，我从正面毫不择路地爬了上去，但我没有告诉她，当时，我的胳膊都摔伤了。
我怎么能告诉她那是在妍亲口告诉了我她已结婚了的以后呢？站在山顶无法再高的地方，胳膊的疼痛增加了我内心的酸楚，我还记得妍对我的关心是那样的超乎寻常，而且我们曾约好一定要来爬这座山，这个在我们少年时代就曾不止一次的攀登过的地方；但是现在，她已把她所有喜怒哀乐的点滴都构筑于别人的大厦之中，让我一个人去实践这曾是两个人一起注盼过的约定。
我泪流满面地遥望着城区所在的地方，那儿曾容纳着我所有最极致的伤悲和欢乐；我的许多朋友和亲人，也许都正在那儿忙碌促织着自己的幸福生活，而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我正在三十里路外的这座荒僻的山顶上，绝望地泪如泉涌。
我对她的爱胜过自己的生命，而我却要永远与她天各一方，我将永远与我内心最渴盼的一切背道而驰地生活着。
但我怎么能告诉你这些呢？
冬日的山景无可观瞻，我们并没有上山。
在回途的路上，雪悦又谈起了她不尽人意的工作，她是在一个村办的服装厂内上班，由于工作的出色，她曾一度受到重用，但她无法忍受厂长的倨傲无理和颐指气使；同时，她也向我谈起了她家境的困难。
夜里，她的笑容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么的纯真而羞涩，但我不能说不为了今后的境遇感到害怕和恐慌，如果和她在一起。
但她是那样的善良、温柔、可人心意。
许多亲友都在晓以利害劝我推了这桩媒，但我要拒绝所有人的劝阻而义无反顾地娶她，我愿承担一切的后果。
但她又一次拒绝了我的求婚，她笑着说等了解一段再说。
十一月二十六日：
妍，看着我形销骨立，看着我失声痛哭，看着我蓬头垢面，看着我忍受着万箭穿心般的痛楚，你去了，我夜夜流泪，我妄想再改变这早已成为定局的一切吗？
而对于雪悦，我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根本不会打动我这颗冷漠而善变的心。
“于浩热狂歌之际中寒，于天上看到深渊，于一切眼中看到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妍，还记得你曾送我的那本野草吗？正是你才让我读懂了那痛彻心扉的诗句。
十一月二十七日：
我怎么能忍心伤害你呢？我怎么能提出和你分手呢？我怎么能说的出口？但这是必须的，我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母亲说她又打听到了雪悦曾经的病特别严重，就在前一段，她曾在脖项间动过一次手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雪悦，也许是你父母不让你说，也许是你认为无须说，但经过一再衡量，我打算和你分手。我再不能让母亲担惊受怕，与我谈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神色是这样的不安，忧心忡忡。
十月二十八日：
“你如何还能这样温柔，当我的泪如流星一般地坠落，你如何还能这样的温柔，当我的心已无法完全拼凑。
“你像往常一样的温柔，带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轻轻地告诉我你不再爱我，轻轻地说最好是分手，告诉我你是你我是我”
十一月二十九日：
晚上，我又与雪悦见面，我们一起漫步到了县城中心的花园里，那儿悄无一人。
姑娘，为什么你一再唉声叹气呢？你站起来，把背影留给我，你问我晚上睡不着觉该怎么办，你说最近你总是在每一个深夜里醒来然后再难以入睡。
你嫌我约你见面的时间相隔的太长，其实那总不过是相隔一两天。
我推说因为我有别的事情。
你让我猜这几日你总是在日记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呢？你故作神秘地不告诉我，其实我知道，但我一无所言。
我们坐在供人休憩赏花的石登上，之前是你首先拿出了事先暗自准备好的报纸叠放在上面，然后才让我坐下。
你不知道，虽然我不言不语，但我在为你的心思缜密而感动。
而我们之间有什么很深的感情呢？除了泛泛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假如分手，明日，我就会把你忘记，不留一丝痕迹地。
但我无法启齿向你提出分手。
十二月二日：
今年的冬天很冷，悄无声息的雪花早已漫舞苍茫的大地，而你把我留在了一个永远的冬天，妍，你是否还会再次回望那曾经属于你我的一段时光呢？那完完全全属于你我俩人的世界。
我早已不再想对谁诉说什么，内心的痛苦早已抽象为一种永远的定义。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为什么这句话总是一次次涌上我的心头？
十二月三日：
我的心早已不再属于往昔，它只是迷恋着眼前的一切，雪悦，你倒是挺会引诱人的，我知道你唉声叹气的原因，只是不敢做出任何对你表示亲近的动作，我怕你会把我当成一个轻浮的男孩子。而昨天晚上，我是如此自然地用手拦住了你的肩把你拥入了怀中，我的心突突跳着，我暗暗窥视，而你似乎浑然不觉，你似乎浑然不觉地依然微笑着，你并没有看我，也没有一丝不满或忸怩的意思，——那也许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我还从没和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亲近过，踌躇再三，还是不敢吻你，我看着你流光溢彩的眼眸，你那令我迷恋的微笑着的脸庞，我知道你还没有满足；当我柔声慢气地要你告诉我怎么办，告诉我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答应我的求婚时，你装模作样地说让你想想，你眼波溜转，目光游移地微笑着，但我笑了，我随即说你这只是犹豫而不是在想
照例送你到你家门外的胡同口，当我又像前几次一样约你两天后相见时，你沉默了，一脸不高兴若有所失的样子，随即你又灵机一动似的踮起脚对我耳语道：“你想见我时便过来，其实我天天晚上都来这儿等你，我，天天都想见到你！”
“什么？我没听清！”我笑着大声说。
但你已头也不回地笑着飞回家去了。
大前天晚上去你家的时候，我给你奶奶买了些水果，我对你说直言不讳的她是位非常值得尊重的老人。
而你不知道，那晚我是想对你提出分手的，但我没说出口。
昨天晚上，你终于向我提起了，主动提起了前不久你动手术的事，——我装作毫不知情。你说那是个甲状腺手术，本来无需做手术的，但你还是听从了家人的劝告，说是为了好的快起见。
你还坦白了在此之前，你根本就没把与我对象事放在心上，并没抱一丁点希望，只是为了敷衍家人才答应了与我见面的而这一点，我从第一眼见到你便看了出来，从你故意穿着破旧的衣服上。
雪悦，你不知道，当今晚我和你坐在花园里的石登上耳鬓相磨的时候，我是怎样心猿意马，当我听到你一声高过一声地故作嗔怪我揶揄你的话时，我的心都酥了，我几乎不能自持
但当我轻声说你是不是要我，非要我跪下来你才答应我的求婚时，你笑着说不要“人家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我真担心我动作的拘谨拙笨会引起你的讪笑，但你说打开你心门的钥匙在我的手里。
你用温暖的小手抚摸着我满是膙茧冰凉的双手，我知道也许你正等着我的吻合爱抚，但我令你失望了，石登是冰冷的，而我也是第一次与异性单独在一起时有了那种冲动与渴求，我感到害羞和自卑，我不知道该怎样掩饰自己。
我那么久地生活在压抑之中，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搂着一位如此可人心意的女孩子。
其实你已用你的大胆、聪明俘虏了我，而在爱的方面，我本习惯于被动，但我知道我不该错失良机，我的无动于衷一定会引起你的猜疑，但你却从未启齿相问。
十二月四日：
“白石为盟，明月为证！”
妍，我当然不明白，我永远不明白，你的名字已与别人的名字永远地连在了一起，而不是我。
今天，我又一次听到有人毫不经意地谈起了你和你的丈夫，我的脸一定陡然变了色，我的心中是那么的酸楚。
我诧异于他们的口吻是那样的随意，仿佛是在谈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用称谓“夫妻”之类的字眼提起你和他是的，人与人的灵魂是不相通的，我们不也总是无视别人的痛苦吗？一个人最无法面对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可以当作笑谈。
当然，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当你的容颜在我一再追忆的脑海中渐渐模糊的时候，它仍是我在世界上最熟悉的字词，我熟悉它甚过于熟悉自己的名字，它永远牵动着我最极致的伤悲。
而不单如此，我所承受的，竟是人生双重最无法面对的痛苦，你让我怎样承受呢？
十二月五日：
今晚与雪悦见面时，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系着丁香扣的对襟的红上衣，这一定是为了上次我曾打趣她的缘故。
——在上次见面的时候，她穿那件带领帽的羽绒服，只露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我曾笑着打趣她打扮得像个圣诞老人。
一定是她把我的话记在了心上，才又这样打扮的。
是的，我们的约会，她从未迟到过，每一次都是我远远的便看到她正站在村口的街灯下，正目不转瞬地看着路上走来的行人，看到了我，她便赶紧迎上来，脸上总是露出毫不掩饰的欣喜，用手拦住我的胳膊。
今天，我看到她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她几乎是抱着双臂在等我。
我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我觉得她的手和冻得红惨惨的脸颊冰凉，虽然她依然微笑着。
我明知故问地责怪她为什么要穿这样少，我的心里一阵地自责和酸痛。
为什么要这样曲意地迎奉我呢？我的打趣不过是无意识的罢了。
在我的眼里，无论你穿怎样的衣服都是漂亮的，就像第一次的见面，你穿的那样寒酸，去依然令我怦然心动。
你完全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而打扮，完全没有必要迁就我。
你不会知道，我是不会爱上一个没有个性的女孩子的。
在花园里的石登上，我与她接吻，我与她接吻，我很理智，这不过是一种敷衍，逢场作戏罢了。
她说她终于想起来了，三个月以前，也就是为认识我以前，她就在梦里见过我。
她终于被冻得连连打着阿嚏。
我几欲哭了出来，我的心曾是那样的痛苦啊！我情愿让它在失去爱后的寒风中麻木，却不愿让它再忍受复苏时的痛楚。
雪悦，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伤口，除了死亡，再没有一剂可以止息它日日流血的良药。
十二月六日：
雪悦，我对你说我只是高兴得想哭。
当昨晚我吻你时，你迎合了我。
我想不合时宜的停止也许是对你的失礼，我不敢停止。
你终于挣脱着躲开了，你低下头不胜娇羞地笑着说我吻疼了你。你的话使我手足失措，但我想这也许是你的又一次做作罢了，因为我吻得是那样轻柔。
冰凉的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禁不住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同女孩子接吻，我却这样的清醒理智，我为这清醒理智感到悲哀！我竟那么长久地活在压抑之中。
雪悦，对于感情，我已十分冷淡了，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种有无皆可的责任。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曾身受的痛苦，除了妍，但她已远离了。
你未必能抚慰我冰冷透彻的心。
雪悦，我怎么能告诉你我仍在无时无刻地不思忆着妍呢？当我吻你的时候，我仍感到她无言的目光还在不远处正静静地望着我，虽然我的内心知道，我的怎样都已与她无关。
我怎么能告诉你一直以来我只是一个欢乐的绝缘体呢？我的浑身都是伤口，任何的抚慰都只能徒然增加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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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泪
第一眼看到她时，我便面如死灰。
一
“你看她的身子那么单薄，就是一阵风也能把她刮倒了；她的手腕齁细，手指像筷子似的；她的脸也那么苍白，没有一点葆色，说话时嗓子里还有重音，她的身上一准有病！还亏了你和她见了那么多次面，把她夸得什么似的，你的眼长哪儿去了。”
那天晚上，当我又一次忧伤至极地把只言片语划在日记上时，母亲推开了我房间的门，满面哀怨地对我说。
本来我以为见到雪悦，母亲一定会非常满意的，却不料竟说出这样令我毛骨悚然的话来。我呆呆地看着母亲，不由感到一阵的后怕，她所言及的雪悦，像极了聊斋里美丽的女鬼，而我与雪悦相会的时候，大多都是在夜里。
那时正是冬天，在寒冷的夜晚，我总是拥着她走遍县城的每一条大街。在橘黄色柔和的路灯的光晕下，贴着她花朵一样微笑着的脸庞，我大声而拙笨地唱着一支支古老的歌谣，我一点也不在乎旁边那些探索或是讥笑的目光，我从没有那样毫无顾忌地放纵过，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欢乐和骄傲。
我告诉她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开心时刻，她又一次问我那天为什么哭了，我笑着告诉她那是因为高兴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
我们就像一对两小无猜的孩子。
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第一次拥她入怀的，只记得开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局促，记得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坦白地告诉她自己感到很怕她。
冬夜里县城里寂寥的花园里的石凳是那样的冰冷，每一次都是她把事先暗自准备好的报纸叠放在上面，然后请我一起坐下。而我总是与她保持着距离，就像我们的周围正有许多人，就像有许多的人正在目不转瞬地看着我们一样。
我不敢对她做任何表示亲近的动作，我怕她会把我看成一个轻浮的男人，我怕我紧张笨拙的动作会引起她的讪笑，我怕会引起她一丝一毫的反感。我一直在顾左右而言它地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甚至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出现空白和沉默。
而她却总是唉声叹气，她问我一个人在老是失眠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她说最近一段时间她老是失眠，她会在每一个深夜中醒来然后再难以入睡；她让我猜最近她老是在日记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她告诉我她也经常写日记。
她说她也早就猜到我一定也是腊月生人，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冬”字。有时，她喊我“冬豹”时总是把两个字顿开，那时她总是樱唇微扁，嘴里像含了一块巧克力，她充满自嘲的笑意的目光里满是挑衅。
她总是嫌我约她见面的时间相隔得太长，她说天天都想见到我“你想见我时便过来，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等过你。”有一回当我把她送到她家胡同口，又一次约她三天后见面的时候，她先是若有所失地沉默着，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然后又灵机一动地踮起脚轻轻对我这样耳语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大声笑道。
但她已笑着头也不回地飞回家去了。
第一次的见面，也就是在她家里。那是三间低矮的砖瓦屋，偌大的空荡荡的院子，当我借着微明的夜色尾随着媒人第一步迈进她家堂屋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她。她正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听到开门声她扭过头站了起来，当她笑着把衣目光从媒人转向我时，四目相接，我一下子面如死灰。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毫不合身的很俗气的红上衣。
是的，她打扮得非常俗气，像一个最不会打扮的乡下姑娘，但这却丝毫也掩饰不了她眉目间那超脱凡俗的气质。
就像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突然看到那穿过了乌云的阳光一样，我感到她妩媚嫣然的微笑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我赶紧把目光移开，我不敢正视，我甚至不敢祈望这个微笑的如此迷人的姑娘便是我今晚要见的人。
而媒人也没有对我们单独引见，只是把我介绍给了同样也站起身来的她的父母。
而媒人就曾对我说过，她唯一的小妹正在外地打工。
在手脚利落地给我们冲上了茶后，她轻轻调低了那台正在播放新闻联播的黑白电视机的音频，然后便长时间地躲近了用纤维板做成的简易隔墙的东间里。
这一切都是我用视线的余光感觉到的。
中西两间并作的堂屋，靠西墙的明眼处摆设着一张床，上面叠放着两床被子。其余是一些再无法简陋的不可短缺的家庭用具，每一件都在显示着一种寒伧的意味。我就端坐在通往东间内门的北边，一个弹簧塌陷的沙发上，背靠着那纤维板做成的隔墙。
字斟句酌地回答着她父亲不时的垂询，我突然产生了想装作不小心的样子一下把那堵纤维板隔墙给推倒的冲动。我想此时此刻她一定正笑着在隔壁静静的偷听。我直觉到她含羞带怯的躲避不过是一种做作，或是她守旧的父母不遗余力的家教所得的硕果；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丝毫不以我的出现为意。
但我还是暗暗喜欢她所选择的这种早已不多见的相亲方式。
我切望着能再次见到她。
再次的出现是在给我们再次斟水的时候。
泛着热气的茶水从倾斜的茶壶嘴里划着优美的弧形流进了我旁测茶几上的茶碗里，她正浅浅笑着，双手捧着茶壶，目光却正在斜觑着我，直到捉住了我屏住呼吸想装作漫不经心的偷看她一眼的视线。
她苗条的身躯微微前倾，她与我近在咫尺，她的目光温暖而多情，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笑谑。
她的目光并没有一丝回避的意思，我木然垂下了眼，我的表情冰冷，就像在大街上看到了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陌路人的微笑一样。看到她毫不经意的打扮，我甚至为自己着意的西装革屡感到懊恼愧恧。
没有人注意到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屋里的谈话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躲过了她的目光，我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再与她相遇，直到她又一次躲进了里屋。
她又一次躲进了里屋，不过与上次不同，随即我便听到里面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原来屋里还另外有人。不一会儿，她便从内里搀扶出了一位身材伛偻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媒人介绍说，这是女孩子的奶奶。
与谈吐迂缓的她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太君言词开阔，刚一落座寒暄，她便开门见山地对我申明了自己的意愿“要是这门亲事成了，希望你能常来走动着，因为我们家就她和她妹妹两个女孩子。——”
“奶奶！？”正站在她身侧的孙女小声地娇嗔地打断了她的话。
虽然我不动声色地唯诺着，但心中却丝毫不以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的话为意，而且我已看到了，女孩的父亲脸上也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情，——他了无痕迹地改变了话题。
当媒人提议要走的时候我也站起了身，同时我又一次用不含任何表情的目光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她正站在她奶奶身侧，一直没再躲避。我想这也许是我能看到她的最后的一眼了，她只是一只偶尔逗留在我眼前枝头上的美丽的鸟儿，随时都有飞走的可能，而我却没有任何的办法挽留她从我的眼前消失。
——也许明天媒人就会带着惋惜的神情对我说一些表示遗憾的话。
我看到她似乎也正有些焦急的把目光向我投来，她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她似乎也在一直不时地看我。
“不再坐一会儿了。”女孩的父亲客套着站了起来。
“不了。”
“——该让他们单独说说话不？”也许是受到了某种催眠，同样也站起了身的老太太突然突兀地说，她的一只手拄着拐棍，浑浊的眼扫视着在场所有的人；女孩子正搀扶着她的胳臂。
屋里送行的气氛和微笑一下子凝固了，在刹那间似乎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女孩的父亲同媒人面面相觑着，我迟疑了一下，随即走向了门外，我想也许他们需要再酌商一下，需要我的回避。
但是弄巧成拙，大概他们以为我已执意要走了，便都送了出来，我也只好将错就错地再次转身走向了院门。
女孩子也送了出来，借着在院门外再次道别的机会，我的目光又与她相遇了。她也正默默地看着我，但我想她只是在送媒人，我甚至不敢祈望自己近乎冰冷的神情已博得她的好感。
“如果让我给她打分的话，我打一百分！”在回途的路上，我径直对媒人说。他是位退休教员，与我同村，我喊他王大爷。
——回到家里，当我把这说与母亲听时，她笑我口没遮拦，一点也不懂得含蓄。
王大爷笑着说“看来她对你的印象也不错，”因为在刚才我们走出胡同口，他发现车胎没气，又单独回去给自行车打气时，他见她很热情，并张罗着说他可以先骑她的车子。
但我私下里以为，那是因为他是他们家亲戚的缘故。
又一次的见面是在天后的晚上，王大爷说这次是特意为我们安排了单独说话的机会。我不好苛责他作为媒人的蹩脚，而且他也早已说过，这是他有生第一次说媒。
而且那正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感激年迈的他为了我而在这寒冷的夜晚奔波。
依旧是又尾随着他再次来到她家，依旧是落座后的寒暄，不过是更亲切了些。我依旧是坐在那个弹簧塌陷的沙发上，想着单独谈话的契机该怎样开始，是不是像以往所经历的那样，女孩的家人同媒人都躲出去。
女孩穿着一件使她的身材显得更苗条的紧身的灰色毛衣在屋里穿梭着，她又从里屋内拿出了一件鹅黄色的样式新颖的羽绒服。
“外面冷，你不先喝碗汤了？”见她穿着羽绒服，她的母亲扭过头问，——那是位瘦弱质朴的农村妇女，她刚刚给我们倒上了茶，正忙着在靠屋门的火炉前做饭。
我猜想着她要去外面干什么。
“不了。”她简短地回答着，一面在西墙的床沿前的灯光下试穿着，对着安放在床侧立橱上的穿衣镜。大概是拉锁坏了，她的母亲也赶快过去手忙脚乱地帮忙，好一会儿，她才穿好了那件使她更加光彩照人的羽绒服。
然后她便径自地走向了我。
“咱们出去走走吧！”站在我的面前，她旁若无人地向我提出了邀请；她的表情严肃，目不转瞬地看着我。
“嗯。”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我还是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我略向分坐在八仙桌两旁的她的父亲和媒人微微弯了一下腰。
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开始。
她已走向了门外。
在院落里，她略为迟疑了一下。
“咱们是走着！还是骑车子？”她停下来转过身问我，她的身高适中，她直直地看着我，她的声音有些发嗄，但是很轻快。
“在你吧！”我面无表情地说。
“走着吧！”仿佛早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她毫不迟疑地说，同时又转身向外走去。她的脑后留着一束马尾，她的脚步和声音一样轻快，仿佛正赶着要去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胡同里一片昏暗，我们一声不响一前一后地走着，我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氛围是如此的熟悉，我感到其实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仿佛前生来世，我就同她这样心知默契地走过，在这样昏黑的夜里，在这样静寂的氛围里匆匆赶着路；她那如此令我动心的微笑，她轻快而发嗄的嗓音，她毅然决然的神情，她默望无言的目光，都是我曾如此熟悉和见识过的但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错觉，她仅仅是个与我见了一面的陌生女孩子。
当刚走到胡同口面临那条东西大路的时候，她又一次止住了脚步“咱们是往东还是往西？”她又一次回过头看着我。
“在你。”我同样直望着她。
“往东吧！”仿佛只是象征性地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她又毫不迟疑地说。
往东是城区的郊外，深邃的夜空星光灿烂，日间刚刚下过了雪雨，雪雨过后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她随即又向东走去，不过放慢了脚步，与我并肩同行。有好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作声。
仿佛阔别经年的故友，都在寻找着直接切入的话题。
路上并没有行人，但我却感到自己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单独和你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些紧张！”终于是我先开口说。
“是吗？”她莹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从侧面偷眼看她，她的眼角眯成了一角细小的豆芽缝，她是单眼皮。
“嗯，我对过很多次像，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给你的印象怎么样？”我的表情漠然，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感到你不苟言笑。”大概是没料到我竟会这样开门见山，她略为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轻声说。
“噢！不止一个女孩子给我下过这个定义。她们都对媒人说，怀疑我是一个先天性痴呆者。”我苦笑着。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爱笑。——我觉得很奇怪，好像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你。”她慌忙解释道，又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有同感，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都有点惊呆了。”我说着，我想这虽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但我也的确有这种感觉，当时就像挨了一闷棍。
“你从前在感情上有过什么纠纷吗？”沉默了一会儿，我才又问。
“没有。”
“不可能吧？”
“噢，以前我们厂里曾有个跑业务的男孩子几次三番地找过我，但我对他没什么感觉。”
“前天我在你们家的茶几上看到一本散文诗，那是你读的吧？”
“嗯，那是我借的别人的——”她有些讪讪地说。
“你读过泰戈尔的诗吗？”
“没有，你读过？”
“曾经就有人这样问过我，她还对我说，‘她觉得读他的诗就像在天堂散步一样。’”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喃喃地说。
柏油路的两旁是麦田，远处隐没在幽昧不明的夜色里，我与她信步走着，而每一次都是我先挑动话题；不知不觉中，我们已走出了好一段路了。
“咱们回去吧！”她突然停了下来，打断了我自顾自的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上了我的心头，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我扭过头看着她，这时才意识到，已有好一段时间了，她都有点欲语还休不耐烦的样子。“——怎么，你害怕吗？”我柔声地问，我的脸上一定带着失望已极却又切望的神色。
“噢！前面那座桥下是枪决犯人的地方，很少有人敢在夜里经过那儿。”她对我解释道。
顺着她不安地目视的地方，我看到在不远的前面，隐隐约约一座桥的两侧，影影绰绰的高大的树的暗影在夜色里就像狞笑的魔鬼似的正猛地向我们这儿扑了过来，我一下子头皮发炸，仿佛一盆雪水兜头浇了下来。
我记得自己从前也曾走过那儿，并且也曾听人说过那儿是个恐怖的地方，却没想到今天竟在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这儿。
我听到了嗤嗤的笑声，那是从我的口里传出来的。
她吃惊地看着我。
“噢，这两年我从不怕走夜路，但今晚却被你吓坏了，这可能是和你在一起本来就特别紧张的缘故！“我笑着说。
她也不由笑了起来。
我们又走了回去，在遇到一个北向通往田间的小路的时候，我试探着问可以往那边走走吗？她欣然答应了，她说对这儿很熟，可以绕行回去。
“让我为你唱支歌吧？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便有这个愿望。”刚刚走到那儿，为了缓和一下刚才的心有余悸，我又笑着说。
“洗耳恭听！”她笑着回答。
四下里悄无一人，只是回荡着我凄清的歌声，那是一首带着淡淡忧伤的歌曲，是校园民谣上的青春，我经常用吉他弹唱这首歌。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没有谁暗示我那相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象一个美丽的童话。
“允许我为你歌唱吧今后我夜夜都难以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把在眼泪里我能自由的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下，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想要开始回家。
“在那片金黄的山坡我将埋下我所有的歌，等待着有一天它们在世上传播。”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流逝的风流逝的梦流逝的年年岁岁。”
“唱得真不错。只是你唱得太伤感了。”她有些黯然地说。
她告诉我她也喜欢唱歌，下了学后才喜欢的；当我让她唱一首的时候，她却笑着不肯，她说自己五音不全。
当我只言片语地告诉她，自己从前曾经历过一段感情的时候，她说她早就感觉到了“特别是从你刚才的一句话里。”她低下了头说。
“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和你能拥有一个没有阴影的开始。但无论今后如何，能认识你都使我感到今生有幸！”我淡然地说。
“——我觉得你挺坦率的！”她微笑说。
“不止一个人这样评价我，可是也有人曾对我说‘坦率也是一种阴谋！’”我冷笑着说。
“阴谋有时也是善意的！”她笑着接口“那，她现在呢？”她又低下了头，小声地问。
“结婚了。”
“结婚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愕然抬起了头，或许她是诧异于我的口吻是那样的平静。
“”
“其实有些事不能强求。”见我并没有作声，她似乎有些轻松，又半是安慰地说。
“但我却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能放弃的，比如说感情，它们才是人生最美好的”
虽然如此说着，但我的内心却充满了愧疚，我想她满可以这样对我说“噢！原来我只是你万不得已后的开始啊？”那时我将无言以对。
面对着她，我的心里充满了自卑，就像一个残疾人在追求体质健全的异性时所产生的自卑一样，不同的是，我是心灵上的残疾，假如她能一眼看到，我想她一定会不屑一顾的。
但她再没有追问我什么，或许她也已看到了我的内心敏感脆弱，她不愿使我难堪。
“对于这桩媒我没有一点意见，我甚至觉得我们以这种方式认识有点可笑，就像我们原本就是相熟的。”
“我也有同感，不过婚姻毕竟是终身大事，不能太草率了！还是等相互了解一段再说吧。”她微笑着对我说。
其实我也不无想窥测一下她的想法，因为母亲早曾建议我推了这桩媒，她说打听到这个女孩的家境不尽人意，父母身体都体弱多病，而且就在前一段时间，她也害了一场什么大病。
但听到她如是说时，我的心里又怅怅的。
“咱们回去吧，你家里会挂着。”我轻声说。
“嗯！”她答应着。
在回途中，由于日间刚下过了雨，田间的道路泥泞，她又一次提醒我走好，竟轻轻拦住了我的腰。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雪悦，她猜我一定也是腊月生人，因为她从王大爷口中得知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冬”字，她主动地对我说。
她说她二十一岁，我告诉她自己比她大两岁，她笑着说她早从王大爷那儿知道了。
“今晚我对你说的话你可别对别人说啊。”我轻声对她说，我担心她会把我类似荒谬的话告诉家人。
“我对谁说啊？”她眼波流转，笑着揶揄。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兴奋极了，直到了她家门口的时候，才猛然记起了应该主动约她下次见面，不应再麻烦媒人，仓促之间，我便约她后晚在她们村口见面，她笑着答应了。
回到了她家，我敷衍了一会儿，便再坐不下去了，见媒人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我只好站起了身。
“回去晚了，怕我母亲惦着。”我对他们说。
听到我的话，他们全笑了，而雪悦的抿嘴一笑更令我脸红。也许他们都觉得我的托词类似女孩子的口吻，但我的确很少在深夜里晚回过，自从父亲去世后，即使偶尔晚回一次，也总是先到母亲的房里问安。
而且我想他们也许早已从王大爷的口中知道了，我与母亲相依为命。
日记
十一月十六日：
我的心渴望着你，如同渴望着水与空气，我曾对你说过的“也许我会发疯的，也许我会同样死去。”
假如那支燃烧着的生命烛火摇曳的全都是痛苦，为什么我们不将它轻轻吹熄呢？假如它流下的全都是泪水。
十一月十七日：
前几天王大爷来提媒。
今天母亲告诉我，说她已托人打听到了那个女孩子的情况，说她家境困难，且无有兄弟，父母又都体弱多病。
母亲说担心我以后难以负担两个家庭的担子，她建议我推了这桩媒，不必去对象了。
但我说王大爷盛情难却，不防见一次面再推也不迟。
十一月二十二日：
今天晚上，我的心又处于狂喜之中，我找到了你，令我心醉神迷的女孩子。
正如她说的一样，第一眼与她的目光相遇时，我整个人都惊呆了，那么熟悉而又令我心醉神迷的微笑，通过昨晚的谈话，我看出了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雪白的脸庞，轻快的声音，毅然决然的神情
而我的内心却滋生出了一种本能的害怕，在经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之后，我怕又一次遭受命运残酷的折磨，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害怕和拘束。
因为我感到她是那种轻易便会让我意乱情迷的女孩子，她浅浅的自嘲的嫣然一笑是如此的超凡脱俗，清纯丽质。
她冰雪聪明，不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言而不发，忍辱负重，根据打探到的消息，听说前一段时间，因为她的厂长故意刁难苛责她，她便毫不辩解地愤然离去，也许就因为这，事后她才生出了一场病，把我们早已约好的对象时间推辞了一个月。
我想起了妍最后对我说过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当时我只是沉默着，我想这话是她对自己说的，而没想到，她竟是对的。
雪悦说她在服装厂的临时工作也非长久之计，她有什么打算呢。
是否她只是想试探我的话，因为她一定早就从王大爷口中得知了，我不过是一个靠出苦力而过活的人，她之所以不直接开口相问，只是不愿伤害我的自尊。
而我一无所言，我情愿这样生活着，终日风吹日晒蓬头垢面汗流浃背地在工地上做着苦工。
十一月二十三日：
你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好，今天晚上，我们彼此都有所失望，我已感觉到了。
我领你去了我曾经和妍相会过的地方，城区西郊的那条小河旁。两年前，最后一次，她曾陪我在这儿消磨了整整一天的时光。那时在我的面前，她几乎快乐成了透明的女孩子，而最后分手的时候，她却逼我再不要去找她了而她知道，对于爱，我绝不是一个一味纠缠的人。
但她却彻底改变了我。
我只告诉你，从前我经常一人来这里。
也许我不由自主的发呆，我的抽烟，你已从中觉察到了什么，你对此不满却又不愿相问。
今天晚上和前天晚上见面时的反差很大啊，我们之间的沉默，已换变成了某种隔阂，但我们都不愿捅透它。与你在一起，我无法走入那种境界，那透明的宫殿。
十一月二十四日：
曾经想要自己的生命每一步都走向真诚，迈向永恒，用诗的性灵去触摸人生，汲取美的玉液。
但最后的一道防线早已完全崩溃，面对着泛滥成窄的河水，我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十一月二十五日：
今日与雪悦相约去了的葛石镇，在她家门外的胡同口碰面，早晨八点。
前天晚上，她对我说这一段时间她一直闲呆在家中，这并不像王大爷所说的她白日里没空，于是，我约了她。
但当我骑着单车走到了她家胡同口的时候，却首先看到了她父亲正站在那儿，这使我感到十分尴尬。他邀我进了家，我以为我们的约定遇到了麻烦，但并没有，她只是把此事告诉给了家里。
我等着她吃过了饭，我们骑着单车来到了葛石镇的凤凰山下，我告诉她就在今年夏天，我曾独自来过这儿，我从正面毫不择路地爬了上去，但我没有告诉她，当时，我的胳膊都摔伤了。
我怎么能告诉她那是在妍亲口告诉了我她已结婚了的以后呢？站在山顶无法再高的地方，胳膊的疼痛增加了我内心的酸楚，我还记得妍对我的关心是那样的超乎寻常，而且我们曾约好一定要来爬这座山，这个在我们少年时代就曾不止一次的攀登过的地方；但是现在，她已把她所有喜怒哀乐的点滴都构筑于别人的大厦之中，让我一个人去实践这曾是两个人一起注盼过的约定。
我泪流满面地遥望着城区所在的地方，那儿曾容纳着我所有最极致的伤悲和欢乐；我的许多朋友和亲人，也许都正在那儿忙碌促织着自己的幸福生活，而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我正在三十里路外的这座荒僻的山顶上，绝望地泪如泉涌。
我对她的爱胜过自己的生命，而我却要永远与她天各一方，我将永远与我内心最渴盼的一切背道而驰地生活着。
但我怎么能告诉你这些呢？
冬日的山景无可观瞻，我们并没有上山。
在回途的路上，雪悦又谈起了她不尽人意的工作，她是在一个村办的服装厂内上班，由于工作的出色，她曾一度受到重用，但她无法忍受厂长的倨傲无理和颐指气使；同时，她也向我谈起了她家境的困难。
夜里，她的笑容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么的纯真而羞涩，但我不能说不为了今后的境遇感到害怕和恐慌，如果和她在一起。
但她是那样的善良、温柔、可人心意。
许多亲友都在晓以利害劝我推了这桩媒，但我要拒绝所有人的劝阻而义无反顾地娶她，我愿承担一切的后果。
但她又一次拒绝了我的求婚，她笑着说等了解一段再说。
十一月二十六日：
妍，看着我形销骨立，看着我失声痛哭，看着我蓬头垢面，看着我忍受着万箭穿心般的痛楚，你去了，我夜夜流泪，我妄想再改变这早已成为定局的一切吗？
而对于雪悦，我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根本不会打动我这颗冷漠而善变的心。
“于浩热狂歌之际中寒，于天上看到深渊，于一切眼中看到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妍，还记得你曾送我的那本野草吗？正是你才让我读懂了那痛彻心扉的诗句。
十一月二十七日：
我怎么能忍心伤害你呢？我怎么能提出和你分手呢？我怎么能说的出口？但这是必须的，我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母亲说她又打听到了雪悦曾经的病特别严重，就在前一段，她曾在脖项间动过一次手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雪悦，也许是你父母不让你说，也许是你认为无须说，但经过一再衡量，我打算和你分手。我再不能让母亲担惊受怕，与我谈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神色是这样的不安，忧心忡忡。
十月二十八日：
“你如何还能这样温柔，当我的泪如流星一般地坠落，你如何还能这样的温柔，当我的心已无法完全拼凑。
“你像往常一样的温柔，带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轻轻地告诉我你不再爱我，轻轻地说最好是分手，告诉我你是你我是我”
十一月二十九日：
晚上，我又与雪悦见面，我们一起漫步到了县城中心的花园里，那儿悄无一人。
姑娘，为什么你一再唉声叹气呢？你站起来，把背影留给我，你问我晚上睡不着觉该怎么办，你说最近你总是在每一个深夜里醒来然后再难以入睡。
你嫌我约你见面的时间相隔的太长，其实那总不过是相隔一两天。
我推说因为我有别的事情。
你让我猜这几日你总是在日记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呢？你故作神秘地不告诉我，其实我知道，但我一无所言。
我们坐在供人休憩赏花的石登上，之前是你首先拿出了事先暗自准备好的报纸叠放在上面，然后才让我坐下。
你不知道，虽然我不言不语，但我在为你的心思缜密而感动。
而我们之间有什么很深的感情呢？除了泛泛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假如分手，明日，我就会把你忘记，不留一丝痕迹地。
但我无法启齿向你提出分手。
十二月二日：
今年的冬天很冷，悄无声息的雪花早已漫舞苍茫的大地，而你把我留在了一个永远的冬天，妍，你是否还会再次回望那曾经属于你我的一段时光呢？那完完全全属于你我俩人的世界。
我早已不再想对谁诉说什么，内心的痛苦早已抽象为一种永远的定义。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为什么这句话总是一次次涌上我的心头？
十二月三日：
我的心早已不再属于往昔，它只是迷恋着眼前的一切，雪悦，你倒是挺会引诱人的，我知道你唉声叹气的原因，只是不敢做出任何对你表示亲近的动作，我怕你会把我当成一个轻浮的男孩子。而昨天晚上，我是如此自然地用手拦住了你的肩把你拥入了怀中，我的心突突跳着，我暗暗窥视，而你似乎浑然不觉，你似乎浑然不觉地依然微笑着，你并没有看我，也没有一丝不满或忸怩的意思，——那也许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我还从没和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亲近过，踌躇再三，还是不敢吻你，我看着你流光溢彩的眼眸，你那令我迷恋的微笑着的脸庞，我知道你还没有满足；当我柔声慢气地要你告诉我怎么办，告诉我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答应我的求婚时，你装模作样地说让你想想，你眼波溜转，目光游移地微笑着，但我笑了，我随即说你这只是犹豫而不是在想
照例送你到你家门外的胡同口，当我又像前几次一样约你两天后相见时，你沉默了，一脸不高兴若有所失的样子，随即你又灵机一动似的踮起脚对我耳语道：“你想见我时便过来，其实我天天晚上都来这儿等你，我，天天都想见到你！”
“什么？我没听清！”我笑着大声说。
但你已头也不回地笑着飞回家去了。
大前天晚上去你家的时候，我给你奶奶买了些水果，我对你说直言不讳的她是位非常值得尊重的老人。
而你不知道，那晚我是想对你提出分手的，但我没说出口。
昨天晚上，你终于向我提起了，主动提起了前不久你动手术的事，——我装作毫不知情。你说那是个甲状腺手术，本来无需做手术的，但你还是听从了家人的劝告，说是为了好的快起见。
你还坦白了在此之前，你根本就没把与我对象事放在心上，并没抱一丁点希望，只是为了敷衍家人才答应了与我见面的而这一点，我从第一眼见到你便看了出来，从你故意穿着破旧的衣服上。
雪悦，你不知道，当今晚我和你坐在花园里的石登上耳鬓相磨的时候，我是怎样心猿意马，当我听到你一声高过一声地故作嗔怪我揶揄你的话时，我的心都酥了，我几乎不能自持
但当我轻声说你是不是要我，非要我跪下来你才答应我的求婚时，你笑着说不要“人家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我真担心我动作的拘谨拙笨会引起你的讪笑，但你说打开你心门的钥匙在我的手里。
你用温暖的小手抚摸着我满是膙茧冰凉的双手，我知道也许你正等着我的吻合爱抚，但我令你失望了，石登是冰冷的，而我也是第一次与异性单独在一起时有了那种冲动与渴求，我感到害羞和自卑，我不知道该怎样掩饰自己。
我那么久地生活在压抑之中，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搂着一位如此可人心意的女孩子。
其实你已用你的大胆、聪明俘虏了我，而在爱的方面，我本习惯于被动，但我知道我不该错失良机，我的无动于衷一定会引起你的猜疑，但你却从未启齿相问。
十二月四日：
“白石为盟，明月为证！”
妍，我当然不明白，我永远不明白，你的名字已与别人的名字永远地连在了一起，而不是我。
今天，我又一次听到有人毫不经意地谈起了你和你的丈夫，我的脸一定陡然变了色，我的心中是那么的酸楚。
我诧异于他们的口吻是那样的随意，仿佛是在谈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用称谓“夫妻”之类的字眼提起你和他是的，人与人的灵魂是不相通的，我们不也总是无视别人的痛苦吗？一个人最无法面对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可以当作笑谈。
当然，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当你的容颜在我一再追忆的脑海中渐渐模糊的时候，它仍是我在世界上最熟悉的字词，我熟悉它甚过于熟悉自己的名字，它永远牵动着我最极致的伤悲。
而不单如此，我所承受的，竟是人生双重最无法面对的痛苦，你让我怎样承受呢？
十二月五日：
今晚与雪悦见面时，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系着丁香扣的对襟的红上衣，这一定是为了上次我曾打趣她的缘故。
——在上次见面的时候，她穿那件带领帽的羽绒服，只露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我曾笑着打趣她打扮得像个圣诞老人。
一定是她把我的话记在了心上，才又这样打扮的。
是的，我们的约会，她从未迟到过，每一次都是我远远的便看到她正站在村口的街灯下，正目不转瞬地看着路上走来的行人，看到了我，她便赶紧迎上来，脸上总是露出毫不掩饰的欣喜，用手拦住我的胳膊。
今天，我看到她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她几乎是抱着双臂在等我。
我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我觉得她的手和冻得红惨惨的脸颊冰凉，虽然她依然微笑着。
我明知故问地责怪她为什么要穿这样少，我的心里一阵地自责和酸痛。
为什么要这样曲意地迎奉我呢？我的打趣不过是无意识的罢了。
在我的眼里，无论你穿怎样的衣服都是漂亮的，就像第一次的见面，你穿的那样寒酸，去依然令我怦然心动。
你完全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而打扮，完全没有必要迁就我。
你不会知道，我是不会爱上一个没有个性的女孩子的。
在花园里的石登上，我与她接吻，我与她接吻，我很理智，这不过是一种敷衍，逢场作戏罢了。
她说她终于想起来了，三个月以前，也就是为认识我以前，她就在梦里见过我。
她终于被冻得连连打着阿嚏。
我几欲哭了出来，我的心曾是那样的痛苦啊！我情愿让它在失去爱后的寒风中麻木，却不愿让它再忍受复苏时的痛楚。
雪悦，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伤口，除了死亡，再没有一剂可以止息它日日流血的良药。
十二月六日：
雪悦，我对你说我只是高兴得想哭。
当昨晚我吻你时，你迎合了我。
我想不合时宜的停止也许是对你的失礼，我不敢停止。
你终于挣脱着躲开了，你低下头不胜娇羞地笑着说我吻疼了你。你的话使我手足失措，但我想这也许是你的又一次做作罢了，因为我吻得是那样轻柔。
冰凉的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禁不住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同女孩子接吻，我却这样的清醒理智，我为这清醒理智感到悲哀！我竟那么长久地活在压抑之中。
雪悦，对于感情，我已十分冷淡了，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种有无皆可的责任。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曾身受的痛苦，除了妍，但她已远离了。
你未必能抚慰我冰冷透彻的心。
雪悦，我怎么能告诉你我仍在无时无刻地不思忆着妍呢？当我吻你的时候，我仍感到她无言的目光还在不远处正静静地望着我，虽然我的内心知道，我的怎样都已与她无关。
我怎么能告诉你一直以来我只是一个欢乐的绝缘体呢？我的浑身都是伤口，任何的抚慰都只能徒然增加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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