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墟。废墟上全是断手残腿,或者少了头的身体。苏响的目光落在那些凌乱的尸体上,当看到一张开膛破腹的照片时,面对那一堆肠子,苏响呕吐起来,吐得一塌糊涂。程大栋拿一只脸盆给她接呕吐物,他第一次张嘴笑了,说死个人一点也不可怕。

    苏响说,那什么可怕?程大栋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国家死了才可怕。

    4

    七天以后,苏响让程大栋送她去极司菲尔路76号。程大栋一惊,说你去那儿干什么?

    苏响说,不要你管。程大栋说,不行,我得向鲁叔汇报。去那儿等于去火葬场。苏响仍然平静地说,也不要鲁叔管。那天无奈的程大栋喊了一辆黄包车把苏响送到了极司菲尔路76号,他站在远远的一家同来顺南货店门口看着苏响从黄包车上下来。苏响走到76号门口的木头岗亭前,她对着木头岗亭认真地说,我寻苏放。

    木亭子里荷枪的卫兵说,这儿没有苏放。苏响说,有的!他是扬州江都人。卫兵说,江都人只有一个,叫龚放,不是苏放。苏响的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下,她想起程大栋说过,杀卢加南的是龚放。苏响说,那就寻龚放。

    卫兵说,你是他什么人?苏响说,我是他妹妹。

    那天苏响坐在龚放办公室的金丝绒沙发里,她等了龚放很久。办公室的窗户上挂了厚重的窗帘,室内开着一盏落地灯。苏响突然觉得这个办公室里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很久以后,沉重的门被打开了,龚放穿着中山装出现在苏响面前,他的鼻子上还残留着一滴鲜血。他刚刚因为恼怒而在刑讯室里就地处决了一名军统嫌犯。见到苏响的时候,他说,你怎么来了?

    苏响说,你改名了?你叫龚放?龚放说,不用你管。苏响说,你依然那么恨你爹苏东篱?龚放说,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需要钱?苏响淡淡地笑了,说我不缺钱。龚放说,那你缺什么?

    苏响说,我缺哥哥。龚放一下子就黯然伤神,他是苏响同父异母的哥哥。苏东篱的大老婆生下龚放,二老婆生下苏响,接着苏东篱又娶了一个三姨太。苏响不知道三姨太还能不能为体弱多病的苏东篱生下一个苏什么。在她的印象中,苏东篱面容冷酷,很少说话,总是穿着一袭皱巴巴的长袍。苏家有一个很大的丝厂,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家。但是苏家的少爷苏放,也就是龚放,在一个多雾的清晨突然消失了。消失前一天的晚上他刚刚和苏东篱大吵了一场。他骂苏东篱狗东西的时候,苏东篱的手杖挥起来,在龚放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记。龚放的手随即搭在头上,一会儿就有血丝从他的手指缝里钻出来。

    龚放看了看手上粘乎乎的血,用舌头舔了舔说,真咸。那天龚放对苏东篱笑了,笑得苏东篱有些莫名其妙。龚放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躬说,谢谢你把我养大,苏东篱。第二天清晨,当龚放和一只藤箱在苏家大院消失以后,苏东篱的大老婆敲开了苏东篱的房门,她站在苏东篱的床前平静地说,老爷,你杀了我儿子。那天在龚放的办公室里,龚放在苏响不远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洋娃娃,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外国孩子,有着卷曲的头发。龚放就抱着这个布娃娃和苏响说话,他的口气柔软了不少,说,以后没有什么事,不要来这儿找我。

    为什么?因为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你还待在这儿?因为我早就不是人了。

    苏响不再说话,好久以后她紧盯着龚放毫无血色的脸和薄薄的嘴唇说,你杀了很多人?郁华?茅丽英?卢加南?……龚放说,乱讲,都不是我杀的。苏响说,那至少也和你有关。龚放看了看紧闭的门口,轻声说,最大的杀人犯是汪主席。

    在苏响离开以前,龚放的门被敲响,一个戴眼镜长得像大学教授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把文件夹打开,递到仍坐在沙发上的龚放面前说,那五名嫌疑人死活不招,都差不多打死了,到现在连是共党还是军统都没审出来。

    龚放看了苏响一眼,接过文件夹沙沙地签字。边签边轻声地对中年男人说,押到小树林,活埋。

    中年男人拿着文件夹走出去的时候,苏响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块手帕,她伸出手去十分细心地替龚放擦着鼻子边上的一滴鲜血。

    苏响说,以后小心点。

    5

    程大栋站在同来顺南货店的屋檐下,看到苏响从76号写着蓝底白字“天下为公”四字的门台下面走过,穿过门岗向他走来。程大栋叫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带上了他和苏响。在回渔阳里31号的路上,程大栋试探着问苏响去76号是见谁,苏响仍然是那句老话,不要你管。那天的天气其实是晴好的,但是苏响却仿佛听不到了任何声音。她大部分的时间是眯起眼睛看着从天上漏下来的参差不齐的阳光。而程大栋看到的却是穿着黄色车衣的车夫在奔跑与摇摆中的背影。苏响的目光从天空中慢慢收回,然后她看到了街景,看到了霓虹灯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看到了各种咖啡店、商号、旗袍行、大药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上演着一场无声电影。同父异母的哥哥龚放惨白的脸在她面前不停晃动。她总是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她觉得龚放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

    一声枪响把苏响从无声世界里拉了回来,她看到了杂乱蜂拥的人群。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辆卡车突然驶到了四海酒楼的门口,与此同时,数名黑衣人揪着一个汉子从酒楼的大门口出来。苏响和程大栋几乎同时看到了鲁叔变形的脸,他的脸红得像一个胡萝卜,很像是喝了酒的样子。他的嘴上全是血,显然是挨了重重的一拳,说不定连牙齿也被敲了下来。两个黑衣人紧紧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手反扭在背后。一个黑衣人的手撑着鲁叔的脸,以至于鲁叔的脸变得扭曲并且朝向天空。他们正向那辆车子走去。鲁叔挣扎了一下,他看了黄包车上的程大栋和苏响一眼,突然吐出了一嘴的血泡。他的喉咙咕噜翻滚着,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鲁叔的目光大约和苏响的目光触碰了三秒钟,然后他怪异地笑了一下,猛地挣开黑衣人重重地撞向汽车挡板上的角铁。苏响看到阳光下红白的液体飞舞,那块角铁上沾上了鲜血、脑浆与头发,而鲁叔的身子萎顿下去,像一株晒瘪的白菜。很快鲁叔被扔进了车厢,黑衣人纷纷上车,车子疾驰而去。惊恐的人们又迅速地围了上来,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苏响看到了经久不散的一阵血雾。

    在四海酒楼二楼的窗口,一个叫陶大春的男人低着头看着楼下街道上的苏响。他是苏响的同乡,他看到了鲁叔撞铁自杀的一幕,也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苏响。陶大春叼在嘴上的香烟不停地颤动着,他身边的阿六忙划亮了一根火柴为陶大春点烟。陶大春抽了一口烟,透过喷出的烟雾,他看到苏响和一个男人同乘着一辆黄包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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